十月·微诗集|王炜:比希摩斯时刻(诗集)
又一次,我发现,人所认同的不与他同在
一伙人影影憧憧,分不清才能出处
我们在梦中开会,欣赏PPT
有人哄笑,有人存疑
这不稳定的有生力量是否合成为
一个自我核心化的青年?他的
目光像个正确的党派,按捺着轻浮
另外两张面孔是深情的
腾格尔与板着脸的黑格尔
这四种自我,进修中的黄帝
在不成熟的大陆上推动不成熟的
新工具,而发展中的幻方以外
一个抵触共同体又在规划蚩尤原野。
有时,一个时代的语文完全围绕着
他的喜怒无常,它喜欢更辛辣、还是更雍容?
但我更喜欢烟囱、工事与平原
出现在语文的反光中。
语文的反光也是语文的另一天。
我年轻的朋友也从另一天到来,像从一个
烂摊子撤下来的复员军人。告诉我
一年只出产几个有限的短篇小说
“接受这个时代吧,抛弃
那种理想——近似匿名又近似闻名;
动用什么也不是的事物也会是庸俗的。”
“既然并不一定要在首都生活
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?”,这农业的人问我。
我回答:“我喜欢这些湖广狄更斯
中原布罗茨基,河北海德格尔
他们脑子里的战国意识吸引我
没有大脑可以理解,没有
经验可以证实,没有命运可以承载。”
“我还在写,但我的想法
有了变化,正如我的灵魂。
我认为你留在不安的生活中不如
加入死人的稳定团结。现在
我放弃否定,这是一种奇怪而恒久的
保守主义,另一个一生。”
这革命的人对我说,带着与他生前
近似的局限,但褪去了乖戾。
“你为什么选择死?”,我问他。
他回答:“整整一个省的石灰岩邀请我
何况这里还有这么多著名的死者。
对于你,野蛮没有结束
对于我,停止塑造了乡村。”
但我更喜欢城市胜过喜欢乡村
这里也是劳动的时光,朋友们回到
失落已久的感官工作时
并不嘶吼,也并不描摹。
哦,语文的反光!语文的另一天!
但反光只能被乌合的领域承认
每个人是全部,是又一轮野蛮人
不能更主动,也不能更宽容
过分混合又趋向于简单。
在语文的另一天亮起来之前
在我适应新的视力之前
在没有诸子的大都
我们抽烟,道别。
2015.1.5
为约瑟夫·康拉德撰写的铭文
没有一种建筑能用以纪念他,就像
有人在卜港所做的:
一条隧道
穿过岛屿,
碰触海水。(注)
当我是一个沿着它的梯级
向下走的人,
大海绵密,
照耀我的动作。
另一个人可以不用建造这些,
此刻,我要为他撰写类似的铭文,
当我面临这座类似的坟墓,
对于大海,它完全相称
同样取消了顶端的部分。
“我造就了一种文体,
它带给我一个幻觉:
一座高处的尖顶是透明的,
我持有它,但不维护。
我更为透明,不是处在
砖石顶端的那种透明
需要一个事实的基础,
事物穿过了一个身体,然后消失
劳动也穿过了它,然后消失,这就是
一个尖顶。
我感到我更为透明,
只是一个波纹,承载着那些上升的尖顶
它们彼此传染,彼此治疗,如同货物和方言。
唯愿我只造就了波纹本身,
以及那在上面摇荡的尖顶的阴影。”
2000.12-2001.7
注:卜港,为纪念瓦尔特·本雅明所建的建筑的所在地。建筑为一座从岛屿高地,往斜下方掘向海岸的小隧道。隧道临近海面时用一座玻璃截止,玻璃上刻有取自本雅明著作的铭文。
普林尼的一页
岛上的动物鼓足了劲,努力吸——
各种各样的卵涌来了,
影响着岛屿,这座岛就要变得透明,努力吸嗅着
自己的轮廓、口语、温度,
嗅着自己黝黑的品格,
同样也鼓足了劲,好像也要吸光自己的形象。
波纹更加猩红。
我翻动着它:
“岛上的居民还在劳动”
“劳动在他们体内
像色素一样变幻,他们做出
劳动的动作已经开始显得有些猥亵。”
以及沉没前的话:
“土壤向上升起来,把我们每天上班的路照得发白。”
我进入过这里的、和别处的岛上的黎明
——岛屿的黎明,
它向他们中的阐述者投去
一个死结的侧影,那橘红或
白垩的光,是一个死结的直白的光辉
投向他全部的理解欲。
2000.9
·诗原来的名字是“岛屿志”。诗中的普林尼指老普林尼,古希腊博物学家和游记作家,生于公元23(一说24年),公元79年死于维苏威火山爆发。
语言之子
我写下了波纹,和类似波纹的东西。
我需要银光突变的命运。天空,是闪烁着很轻的铁片噪声的天空,时而间歇。我熟悉了从陆地刮向远处的煤炭。半透明的土壤处在
模糊的改良中。地壳笨拙地闪烁。
我继续我徒劳的工作。我的专注是一阵微风。
远处,是一个人飞起时震颤了很久的田野。路上的邮递员慢慢变黑。
我窗口的黎明郊区是一叠碎胶片。今天,首先在世界上闪烁的,是个近视的人。
几天后,公路仍在上升,风中的暗绿色使我认为闪电停了一会儿。我走出我的实验室——一条熄灭眼睛的鱼。
我杜撰一座桥梁,为了骄傲。它的两端固定在海下,延伸了十几个海里。它很轻,一人宽,白色,几近透明。它是我的雕塑。我也杜撰了它的毁坏。
我梦见两个伟大的螺旋型:一个位于苏联的虚构——1920;另一个在盐湖内部——1970,太平洋参与造就它的猩红色,它的锈蚀和体积,今天,它炎热的形式只是一个坟墓,像一切普通坟墓,平平无奇。它们的创造者一个抑郁而终,一个死于非命。
我不懈地谈到过几条水域、一些湖泊。我也许会成为语言之子。
在不断增长的无知里,在沉闷的白天和黑夜,我写下了这些,用欺骗真实,也骗过幽灵的手。
1999.8
过从
过去我们对人无话找话时,就说说祝福。
人确实也伶仃,情况有时也好笑
从迪化到首都
一时同遇,同饭
你我的眼镜片一直反应着,将就着
既然我们能接触的也只是表面部分
最好的看法,是阶段性的
最好的关系也是临时的。
其实对于许多,我们都适应得很快
也开始允许委婉的等次、重复的意思
不排除都会有一阵子省心的豪迈。
我明说、话多,你吞吐、寂寞
一时弄得个岛瘦郊寒的
还好有感总未胜过有趣。
你似掩映太甚,我仿佛又纠正得过了
但总有个更好的目标,在提示说:还不够。
也不排除有时语深辞妙,是得自想得少
人既从文,也总能够显出还不错的一面。
有时,一些有用的过时性,也叫人逡巡一时
你念叨着游仙苦旅,我可能也过于怀疑论了。
我猜测,与其和气的修正不如着手打断
一个人是别无选择,才考虑这些:
谎言诸技,不顺耳的本质性,以后的要点。
但今天的要点在于一些简单的差异
在于学会有礼貌的说明
当前模仿与解释的关系
种种转换是急切和原始的。
时兴的,是一个个僭主的诉苦:最舒适的是孤独
但更令他舒适的是他已经被习惯。
为客观而搏斗,能删除失意和失言吗?
数番南北曲直,总不过文字生涯。
匆匆的分类法区别了你我
我们也利用容易的批评引发同感。
你偶尔像我,我有时像别人
我们类似友谊,类似被解释过的。
2007.10
关于才能
“你是找了个疲惫的人来为你写故事呵,埃斯米。
而他,总有希望再次度过艰难,好好保存下他的全——
保存下他的全——部——才——能。”
——塞林格《为埃斯米而作》
看了你引用塞林格的信后,我慢慢想到的
却是一桩见义勇为的俗事
关于一个中年人从冰河下
依次救出数名顽童的事迹。
这是在夜市上,我边吃边看电视。
电视上讲:他在冰块的利刃间
目不能视物,行动却敏如大鱼
“凭借直觉”,寻找与躲避。
在陆地上,面对表达的时候
他显然是得体的谨慎与口拙
我自然觉得,如果没这件事
才能可能就永远埋没在
这个农民朴拙的体内。
这件好人好事也教育我
想到人类的才能那动物性的一面
即使那只是翻筋斗,兜圈,伪装鬼脸
这些也是才能,被不同的人悄悄习惯。
对于我们,也只是在遣词造句中
说了一些好话和狠话
而且用不着抓捕我们
我们聊以自慰的这种
才能已经是单独监禁。
其实我们许多人都没有反对才能的才能
我们一如既往的比喻,重复,从而代替
对各种事情的理解,产生意义是容易的
因为其实说什么都总能说通
内心虽然从来难以被语言证明
条件反射的舌头却从不曾停止
直到表达终于被无知无识地打断
直到头脑在没有头脑的世界搁浅
一种并无戏剧性的解脱,相貌平平地来临
叫它沉默,还是叫它平庸呢?
但这之前,一次次软弱的重复与拖延中
比如这会儿,我仍然要借助比喻说话:
我还不知道在写东西这件事中
我们也最终能抢救出一点什么
但我想象:愿你我所能去做的
也各自都有作为泅泳者的一面。
2006.12
续《关于才能》
“朋友,你的情谊未能令我免于
感到你说了一些很方便成立的。
尤其,你的结尾太容易正确了。
你的比喻仍嫌朦胧,在我看来
今天,消失比出现更显得虚荣些。
别看得太重,勿自以为那个惟一的人
间或有点好玩的笼统也并非文事不幸。
就把语言看成是对我们陪伴的对象,所作的批评。
我们不能让哲学家和实用主义者说闲话
说诗人以好用的情绪延长了普遍的幼稚
说我们只说了些让人们以为我们想到的。”
2007.10
瓦尔特·惠特曼
我为什么还要考虑这些:蜂巢,瓦尔特·惠特曼——不安的平原和
各种各样的枯竭,可疑的伤害,所有快过去的一切
正午的隐私:宽广,和排斥。
怀疑可以是宽广的,连同间隔、人类的口吃、我一生中的阅读和
性可以是宽广的。世界所缺乏的是那些暗淡的,可以夸大死亡的安宁和
嫉妒的事物,比如:鱼形的地壳,天空深处过滤着成千上万个城镇,草类
抽搐的亮光——狂喜和出神;
比如我:疲倦,充满过失,模糊而绝对,独自营造着
一个基础。阳光过分明亮,细微的
原野嘎然而止,整个一生
我抄袭着这些,固执得像原野深处碎裂的事物,像缓慢、像不存在的。
1998.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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